身為一個編劇,有時要有與瘋子老闆溝通的責任與勇氣,這我可以理解。
  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老闆把 cheeseman 火掉以後,身為動畫師的我,忽然要扛起編劇的責任?

  我不是不能夠處理劇本,但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因素讓我不太能扛下這個責任。

  心理上。我曾經是這個案子的企畫兼編劇,但是她不知道從哪找來的一位大廚把我寫過的東西全部翻案,在大廚被證明是塊垃圾而離開之後,現在要我重接文字工作,心理上,我不爽。

  生理上。我是動畫師,一面要我處理故事的流程、角色的個性與對白,一面要我替他們設置骨架與動作,然後只給我單份微薄的薪水,並要我在一人份的時間內完成這多人份的工作,生理上,我會死。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就算給我三倍的薪水,我還是會死。

  在我重病的時候,我很明確地向公司表示,我們不能沒有編劇。

  「那你覺得業界裡哪一個編劇你可以合作?」老闆這樣問我。
  「呃...」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出這個答案,「Cheesman。」

  這畢竟不是科幻電影,Cheeseman 當然沒有回來。新來的編劇叫 Ginger,在某種程度上,她也是我在醫院接到老闆電話的原因之一。因為 Ginger 第一次處理的大綱,老闆便不太滿意。

  也就是在醫院的那通訓話電話,讓我瞭解,即使我們有了編劇,我還是得沒有理由地扛著編劇的責任。

  Ginger 第二次處理出來的大綱,我壓了下來。並不是她寫得不好,而是我可以很明顯嗅出那篇大綱是如何沒有辦法對老闆的味。她剛來不到一個禮拜,連老闆的臉都沒見過,我不需要讓她因為還摸不準老闆的習性而揹黑鍋。所以我對她說,這份大綱我來處理。

  大致描述一下我的病況,就是很單純的一直好不了的感冒,但是咳嗽非常嚴重。咳到肚子一天可以抽筋三次,咳到半夜起來吐,咳到本來站著的我會忽然暈眩倒在地上。我在那樣的病況下寫出一份大綱。就讓我們假設,我所寫的故事就是「我是技術人員 XIV 中的大廚故事」,大綱大概像是這樣:

    第八場 場景:廚房 人物:大廚與所有小廚師

    漢堡完成了,大家非常開心,只有大廚仍然不滿意。
    大廚表示顏色都是綠色不好看,要求大家重做。
    小廚師們不滿地表示時間不夠了,而且所有的程序一直都是依照大廚的要求執行的。
    大廚生氣地將漢堡推落在地上,怒吼「像這樣的團隊,我沒有辦法做事!」 然後離開。

  我將大綱交給 Ginger,請她延展成劇本,依照個性安排角色的對白。我不敢說這是一個完美的故事,但至少團隊的意見是,大家都還蠻喜歡的。

  然後,有一個人不喜歡。沒錯,我又接到了老闆的電話。

  我不是不能接受意見的人,但至少,意見要中肯。如果她告訴我「我覺得大廚的背景描寫的不夠精彩,出場不夠轟動」或者「我覺得將 8 小時的時限縮減成 1 小時,劇情可能會更緊湊」這類的意見,我會虛心考慮。

  但並不是。

  「我覺得故事有很嚴重的問題。」她說。
  「什麼問題?」
  「廚房長什麼樣子?」
  「......」
  「廚房的天花板是什麼顏色的,我看不到。」
  「我會請美術開始設計。」

  「還有,故事一開始說有重要的客人,客人呢?」
  「不會出現。」
  「為什麼不會出現?」
  「因為那不是故事想要表達的重點。」
  「這不是一個煮飯給重要客人吃的故事嗎?客人怎麼不是重點?」
  「......」

  「你這故事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想要用誇張的方式來表達一個其實什麼都不懂的專家會替團隊帶來什麼樣的災難。」
  「但是我感覺不出來,專家最後不是離開了嗎?怎麼會有災難?」
  「妳真的有把故事看一遍嗎?」

  「我看了很多遍,但是就只看到這個人幹嘛那個人幹嘛,連漢堡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們也沒什麼對白。」
  「因為這只是大綱,不是劇本。」
  「那你和編劇過來跟我開會。」

  她抓了我、編劇、主管、3D 一名與 2D 兩名去開了會,與其說是開會,不如說是看她發神經。會中我沒說幾句話,我只是默默看著她,仔細思考一個問題:「這個老闆為什麼要不停地把自己的醜態暴露在員工面前,讓員工發現自己的老闆是個白癡,對公司到底有什麼幫助?」

  「你們口口聲聲說,這只是大綱,但是我卻什麼都看不到!」她強調著,「天花板的顏色呢?盤子的裝飾呢?這根本什麼都沒有描述啊!」

  然後她忽然拿出一份厚厚的本子。

  「這是人家寫的大綱,你們看看人家寫的大綱是什麼樣子!我唸給你們聽!」她翻開本子開始唸,「張無忌高聲吟罷,走上前去,砰的一拳擊出,突然間眼前青翠晃動,大松樹的上半截平平飛出,轟隆一響,摔在兩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來長的半截樹榦,切斷處甚是平整。」
  「這是小說,不是大綱吧...」Ginger 說。
  「這是大綱!」老闆大吼,「你看這樣的大綱不就很清楚?松樹飛出去的畫面,切斷處平整的畫面歷歷在目。你們寫的這是什麼東西?」

  我們所有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這會議就在老闆憤怒所謂「全都是她自己在說話,我們都不願意互動」的情況下結束。結束前,她還留下一句名言。

  「你們不要認為我是在干涉你們,」她說,「像我這樣願意放手讓你們發揮的老闆已經絕無僅有了。」

  那天我非常地沮喪,身為一個編劇,有時要有與瘋子老闆溝通的責任與勇氣,這我可以理解,但我沒想到她竟然瘋得這麼徹底。我原本想替 Ginger 擋第一次砲火,卻不知所以地千瘡百孔。只希望 Ginger 未來能夠更堅強。

  第二天,凌晨五點多,我收到了 Ginger 的辭職信,一整個哭笑不得,我真的不得不佩服我們老闆趕走人才的能力。

  大約九點,我收到老闆的信,「聽到編劇的噩耗,心裡很難過,請團隊緊急應變。」毫不意外地,她搞的爛攤子,果然要我們自己收拾。

  我的回信也很簡單,七個字。

  瘋女人,加油,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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